1977 4.27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令太多人產生錯覺,一廂情願地以為是」第二次解放「。王申酉顯然也錯誤地以為冬去春來、自由民主的轉變可期了,因此才會揮筆直抒己見,豈知」英明領袖華主席「為表現堅持」兩個凡是「而殺人立威,強權暴政畢竟是共產黨看家手段,1976年沒有變,1979年沒有變,1989年沒有變,直至今天依然沒變,---------只要中共一天不死,中國大陸淪陷區就無法脫離專政惡魔的踐踏。】
王申酉(1945年8月—1977年4月27日),原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員工,民間思想家,因表達不同政見,於1977年被上海市法院判處死刑。4月27日,未經辯護,立即執行。
王申酉,男,1945年8月生於上海,出身工人家庭,其中,父親是上海閘北工商聯勤雜工人,母親是火柴廠女工,由於出身貧苦,一家人都曾獲得政府照顧。1962年,考入華東師範大學物理系無線電物理專業。1964年,因在日記中書寫「反革命言論」被同學舉報,被認定為「反動學生」。1965年,因申請加入共青團被要求交出日記,遭到王申酉拒絕。1966年6月,曾短暫參加「紅衛兵」,後因反思「文革」成為「觀潮派」,為解決思想困惑,閱讀了大量的馬列主義書籍。
1968年1月,「清隊」時受到殘酷批鬥。學校向上海市公檢法軍管會控告說:「(王申酉)書寫反動日記、收聽敵台廣播和盜竊學校大量書籍」,後被逮捕,入獄1年3個月。另有文章說,王申酉1968年遭到隔離審查,在此期間遭到折磨,但他寧死不屈,堅持學習英語、德語,潛心閱讀科技及其他方面的書籍,關心國家及世界大事。
1963年考入華東師範大學物理系。1965年下鄉參加「四清運動」,因拒絕交出日記,不能加入共青團。 1966年6月在日記中,寫下批判文革言論。被造反派打成反動學生,其日記被展覽,隨後入獄兩年。1968年出獄,隨學校老師去奉賢「五七幹校」勞動,後從幹校回來,留校監督勞動。
1970年11月,被下放到大豐幹校監督勞動。據說他在繁重的勞動之餘,集中精力通讀《資本論》3遍,通讀《馬恩全集》到第十三卷,做了幾百萬字的讀書筆記。約在1973年,又被下放到上海奉賢「五•七幹校」勞動改造。
1976年,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女友。學校保衛科對他的戀愛橫加干涉,通知女方說王申酉「思想反動,五毒俱全」,致使女方決定與他斷交。1976年9月10日,毛逝世第二天,他給女朋友寫「情書」,全面介紹他自己的思想觀點。時被監管人員發現,在爭奪時吃掉部分「情書」,剩餘「情書」被看作「反革命黑文」,後被保衛處關押。
1976年11月,被拘留所關押,後被捕入獄。審判員要他將被撕毀的他給女友的反動長信重寫出來。11月18日到23日,他寫出長達6萬字的長篇「供詞」,內容包括︰「我的馬克思主義世界觀,關於蘇聯歷史,關於中國歷史,關於『文化大革命』,關於毛主席」。他對「反右派」、「反右傾」和「文化大革命」都持否定態度,對毛澤東一分為二,認為「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有「空想社會主義」成分。首次提出了毛的民粹主義問題。他還認為中國社會非變革不可,必須充分發展商品經濟,不可再「閉國自守」,要開展對外貿易等等。全面反思了建國以來一系列「極左」思想的惡果,提出了尊重價值規律,打破閉關鎖國,實行對外開放等系統改革主張。
1977年春天,上海市革委會根據黨中央指示,決定在「五一」前公審並鎮壓一批反革命分子。1977年3月,因攻擊「偉大領袖」、攻擊「文化大革命」、攻擊「反右派運動」、攻擊「反右傾運動」、攻擊「大躍進」、攻擊「人民公社運動」、攻擊「批林批孔」、攻擊「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等九項罪名,被區法院原先判處王申酉死緩。上海市法院改為死刑,立即執行。
最終,在一天內上海市革委會領導聽取並同意了56個死刑判決案,平均每6分鐘通過一個死刑案。王申酉是其中一個。4月27日,王申酉被押赴盧灣區體育館,在三萬人公審大會上被宣判死刑。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判決書,來不及申辯一個字,即被押赴刑場槍決。
1979年8月,在新任華東師大黨委書記施平的支持下開始為王申酉申請平反。1981年4月3日,上海市委召開了為王申酉平反大會。
1977年,上海青年王申酉被執行死刑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來源:《炎黃春秋》2004年第9期
王申酉的思想,在今天看來,都是正常的思想。他的不幸,就在於比常人早想了一二十年——
他批評「在我們國家裡,還存在著革命功臣與廣大平民的不平等」是1963年;
他批評思想獨裁是1964年;
他批評「三面紅旗一出,三年困苦降臨到六億人頭上」是1965年;
他批評「在六萬萬人民中空前地培植起同封建時代類似的個人迷信、個人崇拜」是1966年;
他指出「十年前划了30萬(註:原文如此)右派分子,他們絕大多數是無權無勢的耿直志士」是1967年;
在他1976年11月18日到23日寫的「供詞」里,他全面的反思了建國以來一系列極左思想的惡果,提出了尊重價值規律,打破閉關鎖國,實行對外開放等系統的改革主張;
他的觀點,不過是寫在日記中,寫在給女友的書信里。他沒有結社,也沒有把他的主張付諸政治活動,僅僅因為思想,因為他的頭腦里產生了與當時統治者不一致的思想,於是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讓我們記住王申酉被槍殺的日子吧:1977年4月27日。這個日子和遇羅克被槍殺的日子——1970年3月5日一樣,都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日子,都銘刻著國家的恥辱。蘇格拉底被殺死是在2400年前;布魯諾被燒死是在400年前;而中國殺死自己的思想家是20世紀70年代。遇羅克活了27歲!王申酉也只活了31歲!有人感嘆當時中國沒出幾個思想家。中國人不是天生沒有思想能力,而是最傑出的思想者,竟然被推上了斷頭台。
王申酉在80年代初平反時,首都的一些新聞機構組織金鳳等一流記者,花了很大的力氣去採訪,準備向宣傳張志新一樣大張旗鼓地宣傳王申酉的事迹。然而,報導寫成之後,有關領導人卻提出:「藏之名山,傳之後世。」藏是藏起來了,文稿在金鳳手裡已經藏得發黃髮脆。能否傳之後世,就不好說了。連同代人都不知道王申酉是誰,後世人怎麼會想起尋找他的蹤影呢?
一位馬克思主義者的所謂「供狀」
警車飛快越過上海鬧市區,駛向普陀區拘留所。當晚即開始審訊,緊緊圍繞著所謂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的罪名而展開。
問:「你的矛頭針對誰?」
答:「我主要寫的是現在的社會情況。」
問:「我們的社會是什麼社會?」
答:「是社會主義社會。但我想有很多情況不符合社會主義社會。國民經濟停滯不前;生產力不能高速度增長;科技水平不是高速發展;文學藝術也不能達到高水平。我們社會是閉塞的,不是如馬克思所講的和國際交往密切。」
問:「為什麼你的攻擊在1976年?」
答:「我感到鄧小平重新工作以後,中國有了希望,我的思想是和他完全合拍的。1976年批判鄧小平以後,我情緒抵觸,認為國家沒指望了,自己也失望了。這在給女朋友和弟弟的信上都講了……」他給女朋友和弟弟的信都給公安局當作「罪證」收繳了,在內蒙做工的弟弟也被關了起來。
一個多月20次審訊,預審員反覆要求王申酉承認所謂「惡毒攻擊罪」。而王申酉認為這不是攻擊,他是講真理,講人所共識的客觀事實。
1976年11月18日,辦案人員要王申酉重寫一遍給女友的那封沒有寫完的長信內容,作為一份他全面的「親筆供詞」。
原來的那封信已被他丟到水池中毀掉了。再重複寫這封信時,他沒有任何資料可供參考,手頭也沒有馬恩典籍可供翻閱,一切全靠他驚人的記憶力,全靠他對馬克思主義原理和對歷史與現實的深刻理解,靠他多年生活的觀察積累和深入思考的透徹分析,他下筆一瀉千里,從11月18日到23日,6天中寫了6萬多字。
王申酉在1976年9月7日至9日用三天工夫寫給他女朋友的這封長信分八個問題。除了他談到與女朋友的結識及雙方關係發展前景的問題外,主要闡述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看法與他的世界觀;對1949年以前中國歷史的看法;對蘇聯歷史的看法;對1949年以後中國歷史的看法與對M的看法;對中國目前現狀的看法。
這是一份運用馬克思主義原理剖析當時中國的歷史與現實、探求建立科學社會主義道路的很有價值的宏篇論文。就是這樣的一篇文章,卻被當時的審查者們當作王申酉「惡毒攻擊罪」的罪狀供詞拿出來。
王申酉這份「親筆供詞」全部複述了他在寫給女朋友信中的內容,是他十年探索、刻苦攻讀馬克思主義聯繫社會實際形成的真知灼見。
當時萬惡的「四人幫」已經被粉碎,「文化大革命」已宣布結束,他滿懷希望他的命運會有根本的改變。他給父母寫信,要求他們用他的工資代買《資本論》1-3卷、《剩餘價值學說史》1-3卷、《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馬克思傳》、《論一元唯物史觀的發展》、《沒有地址的信》、《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等書送來,還準備在牢中再次攻讀馬恩著作。誰料想竟無人理會他的正當要求,連這封家書也被扣壓。他日日地興奮和期待著。他萬萬沒有想到,粉碎「四人幫」後的1977年,「個人迷信」、「極左思潮」仍然緊緊禁錮著當時執政部門一些同志的頭腦。兇險的命運在等待著他!
六分鐘決定他的命運,他不幸倒在我們自己人的槍口下。1977年年初,北京傳來中央文件和通知,再一次強調要「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凡是惡毒攻擊……者,必須嚴厲鎮壓,決不手軟。
1977年3月,上海市革委會決定在「五一」節前要召開「反革命分子」公判大會,要求法院上報案例。上海市高級法院「死刑複核組」人員立即到各區、縣選擇公判典型。王申酉不幸被選中。「全面專政機器」飛速開動。
時間緊迫,連表面上的法律程序也顧不得了。按規定,公安局向法院起訴後,法院才能受理審訊、判刑。可是,王申酉一直關在公安局,並未移交法院審訊。為了趕在3月20日前向市委上報公判案例,3月8日,市、區兩級法院審判員聯合突擊審訊王申酉。此時,他們還沒有接到公安局的起訴書。普陀區公安局的起訴書是在3月9日才正式送到區法院的,而在頭一天法院卻已開始審訊。
3月8日、9日、10日、16日上下午,普陀區法院和上海市高級法院聯合提審王申酉五次,圍繞「攻擊罪」整理出了「攻擊偉大領袖」、攻擊「文化大革命」、攻擊「反右派運動」、攻擊「反右傾運動」、攻擊「大躍進」、攻擊「人民公社運動」、攻擊「批林批孔」、攻擊「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等九項惡毒「攻擊罪」。
3月14日,普陀區法院黨組和普陀區公安局分黨委聯席會議決定:對王申酉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3月17日,普陀區區委書記董鎮同志認為王申酉只是動嘴,沒有動手,寫信沒有擴散,不宜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他批示:判處死刑,緩期兩年。
區法院黨組將原報批「死刑,立即執行」和區委書記的批示「死刑,緩期兩年」兩種意見一併上報上海市高級法院黨組。
3月25日,上海市高級法院黨組開會討論,一致意見:判處王申酉死緩。
4月5日,當時上海市委主要負責人在全市黨員幹部大會上說:「我們要認真貫徹執行1977年中央五號文件精神,開展幾次大的打擊,抓住典型案例,堅決打擊,決不手軟!」
參加會議的上海市高級法院院長開完會回來,睡不著覺。他想自己過去曾被市委領導批評「太右」,今天會上的精神是對政治案件判刑要從嚴,王申酉的案子我們判「死緩」是否輕了?如果上報市委審批時,市委意見是「死刑,立即執行」,豈不說明自己真的「右」了?想來想去,他決定將王申酉案改為「死刑,立即執行!」
4月6日上午,他召集黨組開會,傳達市委會議精神。建議立即改變上次黨組判處王申酉死緩的決議,改判王申酉「死刑,立即執行!」王申酉的命運就這樣可悲地決定了!
我們採訪中了解到,上海市高級法院死刑複查組、刑一庭以及所有黨組成員都沒有看過王申酉寫的六萬言的「供狀」,他們判刑的根據只是區法院整理的幾百字的「九條罪狀」!
1977年4月7日,一間布置得十分幽雅的會議室里,當時的上海市委常委會討論市高級法院上報的公判案件。這一天他們共討論了58個案件,決定了68個罪犯的判刑,每個常委都分到了一袋裝有「罪犯」「罪行」的材料。他們在討論這決定人命關天的大事時,包括彙報時間,平均每六分鐘就討論決定一個死刑案!王申酉的案子,排在第12名。高院刑一庭同志同時彙報了普陀區委建議「死緩」和高級法院黨組「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兩種意見。市委的決定性意見是「殺」!
那位高級法院院長慶幸自己把「死緩」改為「死刑」,不會再被他的頂頭上司批評他「右」了。
1977年4月27日下午,普陀區體育場上,召開了一萬六千人參加的公判大會。王申酉被押赴刑場,中彈倒地。這年他31歲。
可笑的是,上海市高級法院的書面批文,在王申酉被槍決後的第二天才送到普陀區法院,而區法院卻在沒有見到批覆件之前就宣布判決了。
王申酉生前說過:「人是應該為信仰而活的,我也願為自己的信仰而死!」他的話不幸而言中。他為追求和堅持真正的馬克思主義信仰而獻身!
1981年4月中共上海市委召開了莊重的追悼大會,為王申酉正式平反。受他株連坐牢的弟弟和朋友也都同時平反
王申酉烈士永垂不朽!
傅申奇
在王申酉被枪决34年时候,我找出了一九八零年九月一日写的,登载在《民主之声》第六期上的纪念文章。《王申酉烈士永垂不朽!!紀念民主運動的先驅者我的老師、兄长和战友——王申酉》
我不認為王申酉的看法會一成不變,倘若在今天,他肯定會提出更多有價值的思想,可惜他已經沒有這樣的可能了。對我來說,要緊的是繼續往前走,既做他想做而沒有做的事,也做他沒有想到做而現在需要做的事情。
瞻望實現民主的前景,尚有“路漫漫其修遠兮”之感。如果在前進的路上還需要新的血及新的犧牲,就請從我開始吧!
在那以后我没有付出我的血,只是付了十年牢狱的代价。
我感叹中国在精神和政治领域的进步竟如此缓慢!当今天我亡命天涯的时候,我仍然要为许多同人还在不断付出沉重的牢狱代价而忧心如焚!
2011年4月27日
王申酉烈士永垂不朽!!
傅申奇
紀念民主運動的先驅者我的老師、兄长和战友——王申酉
一九八0年九月一日
一
今年四月二十七日是民主運動的先驅、我的老師和戰友——王申酉烈士遇難三週年的日子,我多麼想說點什麼來表達我的悲痛心情:我又多麼想寫點什麼來寄 托我對他的哀思、敘述他留給我不多的但十分可貴的回憶。我未能如愿以償,但我做了他肯定會希望我做的事情,就在這一天我在廠裡散發了傳單,投入南市區第一 選區的選舉活動,爭當人民代表,我用我的實際活動在紀念著他。
今天我終於有了一點時間,便信手寫下這些難忘的往事,抒發三年來一直都郁積在我心裡的悲哀,以此來表達我對他的紀念。
我認識王申酉是在一九七六年五月,那時正值轟轟烈烈的天安門廣場的群眾運動被刺刀和棍棒血腥地鎮壓下去之際。烏雲籠罩著陳舊而到處散發著霉味的“共 和國”,“紅色恐怖”施逞著不可一世的淫威,可謂甚囂塵上。迷霧中,人們不是消沉得不可救藥,便是麻木得令人發指。但是地火在地底下運行,真理之火是淹沒 不了的,所以也不缺乏在沉默中等待、在迷霧中探索、在黑暗中奮鬥的人,王申酉便是其中很出色的一位。
王申酉生活在一個勞動者的家庭,他父親是閘北區委的工作人員,他家的親戚朋友當中有不少是黨員、幹部。他天資聰穎,酷愛學習,還在他剛考入華東師大 的時候(十八歲)他就開始了獨立思考。在大學裡,他除了出色地學習各門學科之外,幾乎每天都在寫他的永遠寫不完的日記,在日記裡他寫下了大量中肯但往往是 十分激動的語言,他針貶時事,無情鞭撻種種不合理的現象,對國際國內的各種政策很有見地的議論。他的一篇日記都常就是一篇雖然粗糙但卻是完整的論文,他的 日記顯示了他青年時代的才華。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還不熟悉馬克思,但他已經是一個本能的革命者,他批判著現實,面向着未來。
“四清”即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開始了。他記日記的出奇熱忱,觸動了以搞“階級鬥爭”為職業的鷹犬們敏感的嗅覺,於是乎在一次團幹部與他促膝談心,希望他爭取入团的時候,他的箱子被偷偷地打開,日記被拍了照。羅織罪名的活動悄悄地展開了。
不久,文革爆發。對於他的打擊暫時就告停止。起先他沒有積極參加運動,稍後,他蒐集了關於常溪平的材料,寫了一篇有聲有色的文章,一時成了常溪平問題的專家;後來他參加了新師大公社機關刊物的編輯工作,在此期間他接觸了馬克思主義的著作,特別是經典著作家們關於巴黎公社的論述,因此他對毛澤東後期的 思想和實踐作了理想化的理解,把文化大革命大革命看成是實現巴黎公社原則的一次偉大嘗試,所以他在理論上為文革進行辯護,他最系統、最完整的一篇文章的題 目是《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裡奮勇前進》(全國許多大學的圖書舘也許還保存著這篇文章)。
歷史就是那樣的冷酷,當林彪、江青、康生一伙暴發戶大權在握的時候,秩序就成了第一需要,衝鋒陷陣的紅衛兵運動被無情的粉碎了,其中的積極分子就像 被用舊了的工具一樣,只落得一個命運——被拋棄。隨著第二次炮打張春橋的失敗,師大紅革會及反復辟協會的頭頭們,便被當作反革命分子,又是批,又是鬥。王 申酉也陷進了挨整的行列,“運動員們”根據“四清”蒐集的材料,試圖把他打成反革命分子,為他辦了“日記展覽會”,甚至專门為他開了全市的有線廣播批鬥會,但一直定不了案。
以後的幾年中,他一忽兒被隔離審查,一忽兒送到農場勞動,一會兒被關進公安局審訊,一會兒又送回學校監督改造,始終沒有安排工作。然而王申酉並沒有屈服於命運,就在這漂移不定的日子裡,他鍛鍊身體、學習外語、研究馬克思主義,脫胎換骨成為一個自覺的革命家,成了馬克思的優秀學生。他寫下了大量的讀書 筆記、僅《資本論》一書的讀書筆記就有一百萬字之多。
二
這時我與他相遇了。記得那是五月六日的傍晚,我拿著凱恩斯的名著《利息理論與貨幣通論》來到黃浦區圖書舘,借了一本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撤戰爭史》 坐下閱讀,他坐在我對面,用敏銳而深沉的眼光掃視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書,然後將目光停留在我年輕而單純的臉上,他似乎覺得有趣,於是微笑對著我說了話,接著 我移動了一下位置坐到他旁邊輕聲攀談起來,片刻我們竟成了摯友。
此後,我們每隔一二天便在一起看书、散步及討論種種問題。我們的看法驚人地相似。不過他的見解更為系統、深刻和有根有據。在人民廣場、在人民公園、在上海圖書舘,我們渡過了一個又一個有意義的夜晚。
他認為:馬克思的理論儘管不是盡善盡美的絕對真理,但畢竟是系統的、完整的科學理論,并且就當時所見還沒有一種理論可以整個地超越於它。他特別推崇 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把它看作是分析及理解社會(包括當時社會)的科學方法。他對根源於權力意志的社會飛躍理論及實踐抱著批判態度。他毫不懷疑,馬 克思主義被那幫大吹大擂的馬克思後裔們宗教化、庸俗化了,它的革命本質被褻瀆、被閹割了。毛澤東晚年那些充滿动人辭令與華麗且神秘色彩的說教和實踐,在他 看來只不過是對於骨子裡的封建主義的拙劣的掩飾。他認為,中國並沒有成熟的工人階級,因而中國共產黨並不純粹是工人階級的政黨,毋寧說它主要地是革命知識 分子領導下的農民政黨;由此可以推論,這個黨領導的革命,不是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革命,而是帶有濃厚封建色彩的政權易位的農民革命,所以革命後的中國社 會,漸漸演變為帶有東方專制主義一切特徴的新專制主義制度的社會。他曾十分激動地說過:毛澤東不過是帶著軍帽的農民,他對毛澤東頭上那頂馬克思主義者的桂 冠表示懷疑,至少不承認他是一位卓越的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家。所以他提倡要重新學習馬克思主義,批判所謂毛澤東思想,他著手組織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決心重振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精神而進行不懈的努力。從國際共運的角度著眼,他認為:從斯大林時代開始,國際共運就存在著封建社會主義思想體系與科學社會主義思想 體系的對立與鬥爭,而毛澤東與斯大林一樣是封建社會主義思想體系的代表人物。當時他覺得,蘇聯在否定斯大林以後出現的一系列改革是科學社會主義佔主導地位的表現。因此他肯定了對小平同志當時所沒有徹底表達的思想和政策,把他看作是科學社會主義體系的重要代表人物,儘管當時文革派或稱少壯派(現在都可以歸在 四人幫等派系這一名目之下)張牙舞爪、盛氣凌人,但他卻斷然預言了他們必然要滅亡的命運。他滿懷信心地相信:隨著文革派的垮台,必定是以邓小平同志為代表的科學社會主義者的時代,也就是盡可能吸取蘇聯改革的成功經驗在我國進行改革的年代。他給予“四五運動”以高度的評價,矇眬地感覺到,它是中國新的政治運 動的先聲,他揣測,由於這種政治運動,中國政治也許會出現不同於蘇聯的許多新特徵。由於我手上沒有他的系統文章,而只能依據我們之間的談話,所以我對他當時的思想的描述只能是粗糙的、片段的,也許還有不確切的地方。好在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留下了一篇系統的文章,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這篇文章與世人見面的日子不是太遠了,到那時請大家來公斷我的介紹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確的。
我所谈到的那篇文章,是他給他的女朋友的一封長信,也就是作為判處死刑依據的那篇文章。說起那篇文章,我與他在最後階段相處的情景,就浮現在我眼前。
他有過不止一個女友,由於多方面的原因,主要地是因為政治上的原因,而不能維持下去。也許是七六年七月下旬,有人給他介紹了一位女友,她確實是一位不尋常的女性,她有獨立的見解,甚至會與王申酉一道,對拉赫美托夫的性格和生活大加讚賞。所以通過僅有的幾次接觸,他們便產生了真誠的愛情,但是她對於前 途有點悲觀,信心不足,王申酉為了使她更加振作起來,便寫下了一封長信。
九月二日我在市縣級圖書舘碰到他,他正忙於寫作,臨別時我握著他的手說:現在也許是黎明前的黑暗,請他分外小心,並約好九月十日在南市區圖書舘見面。
然而這一別竟成了永訣。由於毛澤東的去世,圖書舘關門大吉,我沒有看到他,三天後我到他家去,他母親說他出去了,並說他不會回來了,我下意識地感到出了問題,我推斷,由於毛澤東的去世,像他那種所謂有歷史問題的人就被監視起來了,他的信落到了有關方面手裡,從而被逮捕了,不過我當時相信,他還是會回來的。
三
不久,“四人幫”垮台了,我歡欣鼓舞,從心底裡歡呼這一歷史性轉變。我指望不久便能見我的老師和戰友,我積極行動起來參加對於封建社會主義體系的批判。還在七六年十一月,我就向《紅旗》發出了題為《從“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一文看左傾機會主義者的真面目》的文章。
可是封建社會主義勢力並沒有輕易地退出歷史舞台,他們仍然佔據著很大的地盤,還對人民舉著嗜血的屠刀。
對於王申酉的問題,當時市委存在著不同意見,但當時市委的某大人物大筆一揮,批了“此人不殺對不起毛主席”。便將王申酉置於死地了。
七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在“四人幫”垮台半年以後,案例討論稿上出現了王申酉的名字,有“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字樣。我顫抖的手拿著鉛印的胡言亂語,心中悲憤交加。一封信再加上某大人物的一句話,竟將一個人置於死地,這在法律史上難道不是最血腥的一頁麼?我默默无言,我不能改变这悲剧的局面,但我坚信,这样的时代终将要结束,也一定会结束。
每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有点彷徨和动摇的时候,我就似乎听到他在坚定地诵读在他每一本常用的书和材料的扉頁上都寫著的馬克思的名言:
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夠為人類作出貢獻的職業,我們就不會為它的重負所壓倒,因為我們是在為全人類而工作,我們的幸福屬於千萬人,我們的事業並不煊赫一時,但將永遠存在,而面對著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
我能不振奮嗎?
目前,也許市委和有關方面在重新討論王申酉的問題,也許還有人繼續對他橫加指責,不願推翻壓在他頭上的莫須有的罪名。但是,我相信:每一個正直的人,只要看過王申酉最後一篇文章,都會承認,他是一位有才華的青年,一個堅定的革命者,一位優秀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一位卓越的民主戰士。如果權貴們不肯 承認這一點,歷史終究會承認這一點。
我不認為王申酉的看法會一成不變,倘若在今天,他肯定會提出更多有價值的思想,可惜他已經沒有這樣的可能了。對我來說,要緊的是繼續往前走,既做他想做而沒有做的事,也做他沒有想到做而現在需要做的事情。
瞻望實現民主的前景,尚有“路漫漫其修遠兮”之感。如果在前進的路上還需要新的血及新的犧牲,就請從我開始吧!
四月二十七日,王申酉為了馬克思主義的真理,為了社會進步和人民幸福,獻出了年輕的生命,時年三十二歲。不用懷疑,即使在死神的面前,王申酉也沒有背棄真理、低下高貴的頭,他是滿懷著對未來的憧憬而走完了生命的路。他死了,他的肉體消失了,但他又活著,他的精神及氣質,活在我和每一個青年馬克思主義 者的身上。
四
在過去的三年當中,王申酉的音容笑貌時時在我眼前,他仿佛每天與我在一起學習、探討及戰鬥,他和靄可親的儀態,刻苦學習的精神、認真踏實的工作作風、為真理獻身的氣節,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貫徹在我的行動中。